October 2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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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威廉·舒曼1943年凭借《第二号世俗康塔塔·自由之歌》获得从新闻奖衍生出来的首个普利策音乐奖、霍华德·汉森翌年又以《第四交响曲》斩获这一奖项的时候,这个世界的嬗变,显而易见。
传统依然存在,却不再是时代的主旨 – 虽然它不可能完全被剥离。艺术领域的价值观与政治和经济世界中的继承稍有不同,无休止的残害与屠戮,在各种形式的作品中比那些固有的秩序更恣肆无度,这些构思以及定型了的产物,往往不再是颜料的“泼墨”或是对“守护其形”的虔敬与畏惧。没有了文化的隔阂,也不仅仅局限在对于记忆的追寻,因由局势连带起来的艺术,已然是无数倍放大了的野蛮,那是艺术家的感知、意识、思路和想象的放飞,稍纵即逝,又无数次返回。
很显然,这里的焦距并不能轻易地被捕捉。2018年第21届北京国际音乐节,当陈士争在屏幕上打出“虎为何物、天下人的哀愁、风和雨的交战、数雁的老人、云儿片片飘过、世界不是用花儿做的、打虎的少年”这一依据特定思维而生成的语句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做出惊人的预测,说今年的音乐节还将以歌剧的方式持续那种与英文版《赵氏孤儿》相似的罪恶。
本次的罪恶再一次脱离了程式化,而最主要的两位创作者虽非本意也是境由心生般地再一次实践了概念先行,杜韵在昨天晚上开演之前的导赏时说要做一次“音乐元素和人物心理的契合”,与黑格尔在《美学》第二卷里所谓“艺术的要义一般就在于意义与形象的联系和密切吻合”是一个路数。她和编写剧本的罗伊斯·瓦弗瑞克都在使用最前沿的手段,用以证明学院派那些僵化的作品只是具有历史的价值而没有现实的意涵。人物的心理尽人皆知,然而音乐的元素却百态千姿,最吸睛也最洗耳的方式只能依赖于那些别具一格的组合。获得2017年度普利策音乐奖的歌剧《天使之骨(Angel’s Bone)》,并不是境生象外,却让语境和心境言简意赅地说出了一个绝非具象的故事。
情节的切入点是“人口贩卖”,这是一个尖锐的人性话题,作曲、编剧和导演们企图搭起一个拼贴式的架构,把数码与智能的高科技框定在探索的范畴,让探索放射出时而温柔时而闪烁又时而刺眼的光芒。被贩卖的“人口”化作雌雄的两个天使,一对住在美国农村的夫妇发现了落入人间的天使(人口),丈夫砍掉了天使所有的翅膀,夫人“强奸”了男天使从而受孕,所有的企图都是为了改变经济与婚姻窘境的努力。这是一种鲜明的合理性,关键是,无论怎样的歇斯底里,最终都没能胜过正义。
歌剧名称“天使”与“骨”的双重含义只在剧中展现了半部,任何视神经的活跃都聚集于夫妇的贪婪无度与天使的交臂历指,这只是一些线条,转台上的沙发、洗面池、浴缸和150cm宽的席梦思双人床的多次逆时针旋转也不过是故意呈现了的多维与活性,那么“骨”在哪里?
因为作曲家和剧作家在心有灵犀的那一刻碰撞并浓缩出了一个酷似的理念,作为观者,我在预习剧情、聆听导赏的阶段,总觉得那是最不能看清的存在,只有通过“透视”,才能明晰加害与受害的根源,所以“骨”是戏眼,也是必须正视的“点”。
没有中场休息的一个半小时演出,分为序幕 – 行走(Procession)、爪脚(Clawfoot)、点火(Ignition)、吞噬(Fully Devoured)、孕育(Gestation)五大部分,每个部分的表征,又由如下题目的唱词连串构成:
稜镜、录像、雪花(A Prism, A Video, A Flurry)、我曾善待你(I’ve Been Good to You)、花园之遇(Found in the Garden)、历史新一页(A New History)、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What I’d Do For You)、笑容(Smiles)、谣传(Hearsay)、我是蒙福的(I’ve Been Blessed)、我们将飞走(We Will Fly Away)、点单(Taking Orders)、神佑(The Blessings)、Brick J.、虐/挫/打/血(Battered/Bruised/Beaten/Bloody)、你亲吻的味道(The Taste of Your Kisses)、干枯的血管(Empty Arteries)、怜悯(Mercy)、允诺(Promises)、摘下的羽毛(Plucked Feathers)、电视上的传奇(Legendary on TV)。
舞台正中摆放了一个带有四个轮子的长桌,指挥家早早就站在乐池里而没有登场的环节。真就有了我预感的“透视”,却是同比的数倍放大:橙黄色的灯束在舞台前方的薄幕上投射出深处浴缸的巨大黑影,虚像与幻觉摇曳不定,一个发生罪恶的“温床”预告,与此后的双人床前后比照。高矮不一合唱歌手的投影从舞台右侧缓慢左行又在射灯的源头显现出一比一的造影,薄幕徐徐拉起之后,原来是格里高利圣咏的唱诗班,不是纯一色的男子,这又是对旋即出现男天使与女天使的巧妙喻示。
圣咏是无激情的无伴奏,在《天使之骨》中被轻微的鲁特琴简单点缀之后,唱诗班以其拿捏得当的力度痛斥了罪愆。丈夫先是抱起舞台右里侧跌落在荆棘中的女天使,又抱起了爬出来的男天使,将其一一放入带有四个爪脚(Clawfoot)的浴缸,“天堂是一面稜镜,折射出各式的故事,天堂是片片雪花,纯净而盲目,白化了的记忆,飘浮不定的雪花”。舞台深处的幕布上映出不断展开增大的白色翅膀,翅膀与雪花都是白化,原来,音乐与剧情提出了一以贯之的呈示,是纯洁。
张弛有度历来是包括音乐与戏剧在内的所有艺术形式的绝对法则,夫妇拥抱,庆贺他们一扫了此前所有不谐引致的不快,这是“六个月来的第一次”,是“口头支票、逾期还款、停电一周……”之后的“天赐良机”,“多年的挣扎终得神的回馈,生命所流失的终被补偿,把天使作为科学或信仰的对象”。然而男天使却单纯,认为“他们不会伤害我们,他们将照料我们的伤痕,他们将喂给我们人间的滋养,他们将会帮我们康复”。坐在椭圆形化妆镜前的妻子按下手中的遥控器,乐池里顿时变成重金属,这是杜韵作曲时将中世纪复调、格里高利圣咏、爵士乐、电子乐、朋克摇滚以及卡巴莱歌舞在一个体系里的大胆融汇,彰显了她对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巧妙使用。如果说复调与圣咏就是妻子摘掉头套的金黄色直发 — 人性本应具有的善良,那么女天使痛心裂肺的嘶喊用朋克就再合适不过。继续颠覆传统歌剧模式的新手法,让一张一弛更痛心疾首,而乐器以及它们的歇斯底里,其实只是为了三根羽毛。
“羽毛是棘手之物,若它落在奸人手中……”是歌剧形式的呈示与再现,因为“羽毛连接天堂与地狱”,因此丈夫插在妻子卷发中的三根羽毛,最后主动插在自己左臂的动脉自杀而死,这是在音乐声戛然而止时妻子命令丈夫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中餐菜刀砍掉天使的翅膀之后,这个世界对于强暴式激情的唯一报复。自作孽,不可活,任何以为三根羽毛是赏赐的看法,都是致命的错误。
如此一来,理解杜韵、罗伊斯·瓦弗瑞克和导演米高·麦圭根的多元思路就变得简单了。那一排静止不闪的橙黄色灯泡,与走到浴缸两侧的唱诗班接受妻子“赠予”之后的狰狞与扭曲,恰成对比。
天使说“各种古怪事情的凑合,让他们掉进伊甸园中”,在这里万万不可以望文生义地联想到马德里公园里那个堕天使的雕塑。这不是坏天使的堕落与被驱逐,被妻子引诱而被动做了神人合一之子的父亲,并不是男天使的本意。不然的话,本来唱诗班的一个歌手猫腰做出了捕捉的动作,却在男天使面前匍匐在地,摸着天使的双足,痛哭流涕。天使的伟力其实也在昭示天意的不可违,当一个黑衣男子反绑了反坐在椅子上的女天使让她把麦克插到支架上再朋克并且折断了天使身后的橄榄枝,唱词是“我在哭泣,他在吞噬”,转台再一次逆时针转起,那男子在女天使“修补我,修补我”的呐喊声与忽灭忽亮的射灯之下倒地做极度挣扎状。女天使唱“我祈祷马蹄声的来临,来宣判这世界的公平”的时候,整个保利剧院充斥着小乐队所能发出的胜过交响乐团的“大噪音”。
这时候,“骨”出现了,出现在歌词里,“一袋骨头,盖在夏季收成之上。天堂是片片雪花,纯净而迷目。是白化了的记忆,漂浮不定的雪花。现在已是精疲力竭,虐、伤、打、血,虐、伤、打、血。”导演的妙招与唱词和配乐再次三位一体,“一袋骨头”就是“一袋子羽毛”,它们雪花一样,都是白色。
舞台右里侧那个象征着荆棘的地方,竖立着一个异化的十字架,如同一个倒垂的横竖坐标图,我特别喜欢这个道具的深意,因为那个变体是在说,即使一个小天使在妻子的体内起舞,而且惊喜正在酝酿,但因为那已经不是纯洁的母体,而必成惨剧。被三根羽毛量化而被修复了的翅膀,既是宽恕,也是救赎。
不是所有的救赎,都可以被同步。
只有乐池里的指挥台、香港创乐团的小提琴、小号、大号和鲁特琴们缓缓升起的时候,一直掩藏或者隐蔽的良知才可以鲜活无比。在众多圣母领报的绘画中,从中世纪到达芬奇,谁的天使报喜最有深意?杜韵的《天使之骨》还有一个提醒,棘手之物的羽毛可以从柔软变成尖利,然而,任何人都不要妄想成为一个传奇,因为那个想法,毫无意义。